她记不起来上次见父亲是什么时候。父母离婚后,她就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,家里一张父亲的照片都没有。
父亲期期艾艾说了半天她才弄明白他是来借钱的,两千。高飞在家一向不管钱,工资存折都是交给黄成打理,她转身去和黄成商量,黄成果然拒绝了:“他又没养过你,理他干什么!”他掉头又上了牌桌,手上的麻将牌脆生生地跳动起来。
黄成的话说得是没错,父亲从小到大没有给过她一毛钱。记忆中父亲只给她买过一块面包,那还是小学时高飞和同学去春游,中午照例自带午饭。和同学疯闹的时候高飞的饭盒被碰翻在地,馒头和咸菜撒了一地,她把馒头捡起来,弄脏的馒头皮剥掉,里面还是可以吃的。她蹲在地上小心地吃着捡起的馒头时,父亲正好经过,他不作声地牵起她去旁边的小卖部买了块面包给她。面包一毛二,上面有薄薄的包装纸,包装纸上印着淡绿色的香蕉和淡绿色苹果的图案,面包上的油透过包装纸慢慢渗了出来。气味芬芳的水果面包!
其实高飞对父亲不请自来也是一千个不高兴一万个不乐意,他每次出现都是一脸的愁苦,搞得周围的空气也变得愁苦了似的。怪谁呢?一个堂堂的中学教师,放弃了当医生的妻子和一个摆裁缝摊的女人跑了,而且那个女人皮肤不是一般的黑,鼻子不是一般的塌,怪谁?
但人已经站在门口了能把他推走不成?她咬着牙在卧室里翻找了一遍,加上身上的钱统共不过两百,她只好又到牌桌上打断黄成。她希望赶紧打发掉父亲,黄成却不能体谅她的苦衷,木着脸装马虎不理睬她。倒是黄老爷子又叫唤起来:“哎哟小高,我的眼镜呢?你看你,到现在还没给我找来,我的牌都打不下去了!”
黄成横了她一眼:“走开吧!你挡着我的光了,呆头呆脑。”他这么一说,一桌的人哄笑着。高飞不知道这话有啥可笑的,她按捺住愤怒,先把这两百给了父亲再说吧,来到门口,父亲不知何时已经走了。想想自己竟然连杯水都没给父亲,她心里骤然酸楚起来,如果不是走投无路父亲无论如何是不会来求她的吧。屋里的人们又传来了轰然大笑。
“叫你们打牌!叫你们开心!”她猛地掀翻了牌桌,一家人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,惊愕的表情瞬间转换成愤怒和轻蔑,高飞脸上立即挨了黄成的两记耳光。她蒙了。
闹剧一旦拉开序幕就愈发演变得锣鼓喧天,因为有旁观者的加入,高飞与黄成的二人战争急剧升级。双方都不惜露出狰狞面目,不遗余力地将自己最恐怖最丑陋的嘴脸坦露出来,两个人像比赛一般声嘶力竭地朝着对方喊叫,比赛着摔碎新添置的东西。你滚!滚出我的房子!滚得越远越好!黄成恶狠狠地说。
沈心的嘴张成标准的“O”字型。高飞披头散发、脸色暗淡,一手提着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深绿色尼龙包(包里装着她的牙刷和换洗衣服),一手牵着两岁的妮妮突然出现在沈心的单身宿舍。这间宿舍是沈心结婚前住的,是个单间,收费很低廉。单人宿舍来之不易,婚后沈心就没舍得退掉,每次她和丈夫发生矛盾她就逃到这里来避难。她自嘲这里是“防空洞”。随着她出走的次数越来越多,“防空洞”里的设备日趋完善。
沈心把冰块敷在高飞脸上:“怎么搞的,发生什么事了?”高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半边脸是肿的,天爷呐,她刚才就是这副嘴脸穿街过巷,还故作镇定地和路边的街坊邻居议论了一会儿天气!
“我不是离婚,我只是到你这里来住两天。”高飞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辩白。黄成一说让她“滚”,她就傻眼了。现在后悔自己当时的冲动太晚了,他们俩结婚以来大小矛盾不断。先前孩子小的时候黄家人鲜有上门,倒是孩子上了幼儿园买了新房后公婆就不请自来地搬了进来,径直霸占了最大的主卧,对她的生活指手画脚。
“妮妮怎么办?你还要上班,谁带她?”沈心忧心忡忡,她好像已经忘了自己的现状,倒一门心思操心起高飞的事来。
面对沈心的发问,高飞举手投降:“我等会儿还要去给妮妮找所幼儿园。现在拜托让我睡会儿,我累得都快要死掉了。”吵闹中黄家人都避之不及,没有一个人过来扯劝,大概是巴不得这个结果。既然黄成要她“滚”,她拉不下面子只好佯装收拾东西。她象征性清了点东西拎在手里,发现她的丈夫一丁点挽留的意思都没有,已经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读报纸了。她抱起妮妮时原指望黄成能看在女儿的份上留她。在门口她稍微迟疑了片刻,黄成扔下报纸朝她们走过来,不是拉她,而是一把拉开门,把她们母女俩“扔”了出去。暗红色贴着“福”字的防盗门在她们身后“砰”地关上,她才意识到自己连门钥匙都没拿。